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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1年5月高秉涵首次返乡探亲时,与故里长辈交谈。 3 _9 n# I- i( \9 I' l2 @
, f! C) y; Q3 f( V6 f9 z4 r# @高秉涵近照。7 @$ S% e1 D% m4 ^3 ]& ]8 W& 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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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学毕业证书上的高秉涵。
, f5 p* r( k" U6 y9 c* A0 s 【冰点特稿】:葬我于故乡
5 t; J( V- Q# I* W1 }) x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,望我故乡;故乡不可见兮,永不能忘。葬我于高山之上兮,望我大陆;大陆不可见兮,只有痛哭。天苍苍,野茫茫,山之上,国有殇。——于右任《望大陆》
- ~6 u7 w6 Y5 K" l0 X 高秉涵瘦削的手臂中抱着一个泛着青白色光的骨灰坛。他站在村子的西头,仔细地回忆骨灰主人生前的心愿。
4 N2 z' S: r2 e8 d x1 n. ~ 临终前,那个在台湾孤零零大半辈子的老兵嘱咐高秉涵,一定要将自己的骨灰送回老家山东菏泽定陶县,撒在“村西头一华里处的一棵槐树下”。
$ `9 v* @. u# s# C+ S* F$ N “那块地就是我的。”老兵骄傲地说。0 f& u5 Y" Z! r4 \9 F/ U7 b
可是当高秉涵从台湾来到这个小小的村庄时,却发现根本找不到让老兵念叨了一辈子的老槐树。时间带走了老兵的生命,也带走了槐树。最终,他只得在一群围观者怀疑的眼神中,打开骨灰坛,将白色的骨灰撒向一片玉米地,“老哥,你落叶归根了,安息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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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C; h+ w5 |% u- B+ U 44公斤的老人和57坛骨灰
+ ]: q; I2 z- l 在台湾生活长达61年的菏泽人高秉涵清楚地知道,对那些大半生住在海岛上的“外省人”来说,这条通往家乡的路意味着什么。3 I: t- s1 G8 g2 z$ r& F) p
“没有不想家的。”这几乎是侯爱芝所能讲出的最长的句子。这位80多岁的菏泽老人住在台北,离家已有60多年了。从她脸上深深的皱纹和褐色的老年斑中,难以看出那段留在故乡的青春。
* M9 g1 n9 R3 p( W4 t/ j 她偏瘫了,半边身体不能动弹,语言能力也丧失了大半。她只能终日坐在一把木椅上。“想家。”老人有时会努力地挤出这两个字,眼里渗出浑浊的泪水。. \" e; d1 Y4 W3 Q
另一位菏泽同乡是一个83岁的老兵。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,无法出远门,但两岸通航后,却总是念叨着要回老家看看。儿子用轮椅推着他来到机场,当看见即将启程的老乡们时,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叫起来:“回家了,我要回家了。”儿子推着他在机场转了几圈,又把他抱上了返回台北的汽车。老人一直幸福地望着窗外,他真的以为自己就要踏上归途。) P' C Q) k! T" J- K
高秉涵说,对于这些在台湾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,回家,就是天大的事。正由于如此,他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同乡们完成回家的梦想。而许多菏泽同乡,也安心地将自己人生最后的希望交到他的手上。
* ]3 @* ~. T& a6 _ 他甚至成为一些同乡户籍卡上的紧急联络人。有好几次,他被紧急叫到医院,弥留的同乡只有一个请求,让他把自己的骨灰送回菏泽老家。“我说好,你放心。他们就吧嗒吧嗒地落泪,然后就走了。”高秉涵低声回忆道。
# r* O1 t, T( N4 I 去世的老乡越来越多,高秉涵背负的嘱托也越来越重。自从1992年他带着第一坛同乡的骨灰回到山东,至今,已有57坛。0 H/ V1 [- Q* Q6 W( P
对这个身高175厘米、体重却只有44公斤的老人来说,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。这些骨灰坛由青白色大理石制成,每一个都重达10公斤。为了不出差错,高秉涵一次最多只能往回带4坛。每次临近返乡,他都要跑到花莲、宜兰等地的军人公墓,将等待回乡的骨灰坛接走。: k( M/ [, h+ L, M- n9 ]
一年夏天,他从台北赶去花莲的军人公墓办理骨灰迁移手续。没料想,台风来得突然,倾盆大雨从天而降,下山的桥被洪水拦腰冲断,他抱着冰冷的骨灰坛躲在空无一人的墓地。雨下得大了,“浑身就像泡在水里”。他发现附近为死去的“有钱军人”修建的凉亭,便捧着骨灰坛在亭子里蹲了一整夜,直到第二天才被直升机救出。
7 s* x/ ~5 `- R; ] 家人并不同意老人的行动,“没有谁愿意家里摆着好几坛外人的骨灰”。为此,他不得不将骨灰摆进地下室,而自己就睡在一旁,借此安慰子女,“有我陪着这些老哥,他们的鬼魂就算回来,也不会去找你们的”。
- Q% ?! H" a9 |2 X) E: M 把骨灰从台北带回山东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。这些被密封起来的骨灰坛,常常被误认有“藏毒的嫌疑”,高秉涵必须通过繁琐复杂的安检程序。并且,由于害怕骨灰坛摔碎,他从来不敢托运。即便带上飞机,他也只能小心地抱着,生怕空乘人员和周围的乘客发现。
+ W( Q9 v' T( @/ t( E 他曾经由于要照顾同行的另外一位老人,在海关遗失了一坛骨灰,也曾经由于没拿稳,把骨灰坛摔碎。但是最终,他还是把这些骨灰送回了那些逝者们生前无法回到的故乡。! L5 @. v+ ~" d7 ?6 _, M
, |; s0 _! @& X4 Y 只要还有一个人要回家,我就陪着他们
W u6 R5 Z. y; y9 O 在台湾,200多个从菏泽一路历经战火和逃难来到这里的人组成了“菏泽旅台同乡会”。高秉涵由于来台时年龄最小,在同乡会里也最年轻,被推选为会长。
- M8 M7 I# q- X3 G 对他来说,会里的每一个同乡都是他的父兄、母姐。他坚持每年清明或中秋陪着想要回家的同乡一道返乡,“我答应过他们,只要还有一个人要回家,我就陪着他们一起回来。”* z5 f" H( C, c8 j6 O
说这话的时候,高秉涵似乎已经完全忘记,自己也是一位75岁的老人了。
0 p, E7 S. W' K# o z, Q# } 其实,菏泽只是他生活了13年的地方,如今他在那里已没有“五服以内的亲人”。但由于这些同在异乡的乡亲,菏泽不仅意味着故乡,也意味着他身上背负的、关于回家的约定。 I( N8 x [) f, q, H
高秉涵成了菏泽同乡的中心人物。这些一辈子都未忘乡音的菏泽人频繁地聚会,只不过,他们的话题屈指可数:家乡的样子,逃难的经历。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故事,以至于后来高秉涵的太太都不愿意参加这样的聚会,由于“每次都听同样的事情”。: F+ `' t" x1 e, R# k* V3 [- O
即便在家里,高秉涵也总是在饭桌上兴高采烈地讲起小时候在乡间犁地,和爸爸清晨跑到“黑豆棵”里捉鹌鹑,讲起老家的风俗“压床”。当然,还有许多逃难路上的故事。
/ v- z' w3 u9 J. {& n 以下就是那被上百次反复讲述的故事之一。2 I) Z9 f! a+ _ N8 k' T
厦门海岸上的一个秋夜,中秋节刚刚过去,“月光很亮”。高秉涵和海滩上成千上万人一样,焦急地等待着前来带他们到海峡另一边的船。天还没亮,两艘登陆艇悄悄地靠岸,逃难的人们“像流水一样疯跑”,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离岸的稻草。; o) U/ q5 d/ ~. u# A
这个当时只有14岁的男孩,只能跟着人流向前挤,一开始是在地上跑,但很快就变成了“在被踩死的尸体上跑”。身后的士兵甚至用枪托打在他身上,想要踩着他登船。' \- @! R+ u/ ~/ A. f6 I
天已大亮,当他在最后一刻挤上船时,一颗炮弹落在船上,硝烟和血雾弥漫在一起。那些未能登船的士兵绝望地哭喊着,有的拿起枪向船上扫射。舱门关闭,将正在那里的难民拦腰夹断。船上幸存者所能做的,只是将尸体和残肢不断地扔进海中。+ N: [. g8 T. }+ T
当登陆艇离去时,海水变成了猩红色。高秉涵站在船舱盖子上,那里到处是人,甚至连蹲下的空间也没有,空气中飘荡着“火药和血的味道”。3 o. M5 i: x. P; [1 Q7 J: y
他漂落到了大海的另一边,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妈妈。但是,当时的他甚至不知道那样一个充满诀别意味的清晨,究竟是哪一日。数十年后,他在图书馆翻查史料,才发现自己乘坐的是那一年由厦门驶往台湾的最后一班船。日期:1949年10月16日。仅仅就在半个月之前,在遥远的北京,一个新的共和国成立了。
; L7 O) X" t: L, j8 O% v3 [: X5 _7 h 那个被他一刀一刀刻进心里的故乡
! C/ d3 {9 _" ~! b 此岸,曾经像是一生也回不来的地方。
* _; @) }# @# Q& n7 V, t2 U 但高秉涵和那些一直坚称自己“旅居台湾”的老人一样,从未放弃寻找触摸故乡的机会。菏泽同乡卞永兰就是其中的一位。上世纪60年代,她取得了阿根廷护照。1982年,她终于在从阿根廷到台湾的旅途中找机会回到菏泽。( }) z( Y6 o/ `2 Y: @3 \$ y6 o
她的记事簿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在台湾的菏泽同乡对她的请求,有的想要张“老房子的照片”,有的请她去找一找自己失散多年的老妈妈,有的则请她带回点家乡的特产。高秉涵也对她说了个请求:“带点家乡的土回来吧。”8 u; }$ b* @- I& Q3 c+ Z& ?& s& G* X# b$ J
卞永兰回到台北的第二天,菏泽同乡举行了一场大聚会。许多人脸上的神情显得紧张,大家像小学生一样规矩地坐在一起。 g; T$ ~- j8 ]' j" e1 d, s
分特产时,人多物少,最终定下“每户烧饼一个、耿饼三只、山楂和红枣各五粒”。之后则要分配卞永兰从菏泽提回来的整整3公斤泥土。由于高秉涵是律师,他被指派执行“分土”。经过激烈的争论,同乡们约定必须凭籍贯栏中写有“菏泽”二字的身份证方可领取,并且“每人一汤匙,不可多得,分土者因责任重大,可分到两汤匙”。
! M! I0 X/ Y+ N4 J/ Z4 W" T6 J! h" c 直到今天,当高秉涵回忆起那时的情景,还记得四周静得“落下一颗尘土也听得见”,没有人说话,甚至没有人大声喘气。他一手拿汤匙舀土,另一手用筷子小心地将汤匙里冒出的土尖拨平,再倒在一张白纸上。
- z1 S! F% M z. |7 K 分到土的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一层灰黄色的泥土,仔细地包好。有一位老先生,由于双手颤抖,还没等包起纸包,就把土撒在了地上。他坐在地上,一边捡土,一边流泪。最后,高秉涵又给他分了一汤匙。% E0 t4 b1 p1 T. X+ z0 M1 o
那些手握泥土的同乡们脸上“又得意又哀伤”的表情,让高秉涵终生难忘。
8 |5 M: w/ ]: m1 I0 @* u0 g 这个“分土人”,将一汤匙泥土锁进了银行保险箱,同样在那个保险箱里的,还有他和太太多年来积攒的金条、金饰。而另一匙泥土,则被倒进了茶壶,加满开水,“每次只敢喝一小口,整整用了一个星期才喝完”。
0 a* L, f1 U8 R | 这些带着“故乡味儿”的泥土,其实“没有什么味道”,但高秉涵一边喝一边哭,“流出的眼泪比喝进去的泥水还要多许多”。
, Q7 |2 r \9 T) v; b/ X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,何时能再踏上家乡的土地。$ m: c7 A0 P5 t& S% k4 V
台湾的“外省人”一度寄希望于蒋介石“反攻大陆”。1951年,蒋介石颁布《反共抗俄战士授田条例》,凡当兵满两年者都获颁“战士授田凭证”,等“反攻”成功后,就可以兑换授田证上的土地。那些年轻或年长的军人愿意相信这一切,甚至有人喜气洋洋地规划着:“到那时我就回去种地,种上麦子、玉米、高粱、黄豆和芝麻,剩个几分地再种点儿菜。”
# b8 [7 m3 I! s9 p T/ ` 很快,这个像泡沫一样的许诺破灭了。和数百万从各个港口逃离、并最终汇聚在这个岛上的人一样,高秉涵想念自己的妈妈,想念家乡,尽管那里只有他短短13年的记忆。
3 |8 W/ C! E3 c" I0 b 当年,逃难路上连绵的战火夺走了他大部分的行李。但是,一些东西被幸运地保存下来,直到今天:一张绵纸制成的菏泽县南华第二小学毕业证书、一张小学“流星排球队”的合影,以及“南华第二小学二级一班”的合影。
- ]* w, @1 X/ m6 v+ j 这几乎就是他所能看到的关于故乡的一切,尽管褪色发黄,却仍旧珍贵无比。除此之外,故乡留给他的是大把大把的记忆。当他发现“反攻”无望,便开始拼命地要记住过去的每一个片断,并将家乡的每一点细节都写在日记本中:“我家住小高庄的路南,院子里有棵石榴树。对门是金鼎叔家,他们家的黑狗很凶……”
3 f& `" |. `# j* {4 ]" T 他的家乡,就建筑在这样无数条细枝末节的记录之上。如今看来,它们大部分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。他写下了田里的野草,“白马尿、节节草、牛舌头草”,也记下了大豆、麦子、高粱、谷子是常见的庄稼。至于棉花,则“一黄一白两种颜色,快下霜的时候开花”。就连家里的小狗也被记录在册,“额头上有一道白线,名叫‘花脸儿’”。当然,还有村里的一棵老槐树、一眼井和村西边的一座小庙。4 `2 V$ T! S2 o
“拼命地记,就好像给我家照相一样,日记本摞在一起足足有半米高。”老人比划着,“由于将来,我总要告诉我的儿女们,老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。”# Z1 Y/ z- D2 W, f( Q; h4 J; Q, R
这样的7本日记,被他周围的菏泽同乡视为珍宝,每当想家的时候,总会向他借来看看。日记被来回传阅,直到翻得卷边儿、掉页。
4 W8 \: H3 l1 ^/ K 1991年,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了高家储藏日记的地下室。日记毁了,但记忆还在。# }3 W. b# d1 U/ e
也正是在那一年,他终于踏上回乡的路。
# r& H, B7 Q% [ 看上去,那里似乎仍是他熟悉的村庄。土地没有变,节节草没有变,金黄色的玉米还是被晾晒在那条熟悉的土路上。当高秉涵踏上那条路时,他感到“心脏都快跳出来了,我就蹲下来,就哭吧”。3 Z& O5 O5 d3 [4 v
当然,更多的东西发生了变化。那条在年幼的孩子看起来很宽的村路,“今天看来原来这样窄”。他家的祖屋,如今虽然还长着金瓜和海棠,但居住在其中的已经是一家远房亲戚。他找到了小时候和自己一起捉萤火虫的玩伴“粪叉子”,可是粪叉子也老了,“弓着腰,拄着拐杖,走路很慢”。就连棉花的开花时令,也向后延迟了两个节气。更何况,这里再没有他的妈妈和姐弟了。
O0 e% @, b9 o% u. s4 s6 z 这个被他一刀一刀刻进心里的故乡,终于还是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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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8年菏泽县南华第二小学二级一班合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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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w% D9 }2 o Q/ ]7 K( D- A南华第二小学流星排球队合影,前排右一为高秉涵。% Y6 u' m2 D) P5 {3 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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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就是内战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,一辈子也去不掉9 Q' `$ j f3 H ? b; s- M
高秉涵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清晨,他离开了妈妈,离开了自己的村庄。
9 }% c* Z3 P+ d. g# h1 D 那是1948年,山东菏泽正处于国共两党的“拉锯区”。当地的一些老人回忆,那时候“不是共产党回来了,杀了国民党,就是国民党回来了,杀了共产党”。在这块被反复争夺的土地上,高秉涵的爸爸高金锡被枪毙。妈妈宋书玉告诉儿子,“你的爸爸是国民党。”
2 ~/ ?8 }4 J5 H- o9 q/ S 当国民政府所属军队及地方各级政府开始陆续向长江以南撤退时,宋书玉为了不让曾经参加过“三青团”的儿子也死于非命,决定将他送到国民政府在南京设立的“流亡学校”。/ h4 C, I; P }3 h5 E
这是一个太过艰难的决定。在高秉涵的印象里,这个一辈子都在小学教书的女人,几乎没有经历过团圆。先是两个女儿在抗战初期外出求学后没了音信,然后就死掉了丈夫。当地一个“圆月祭灶,家人齐到”的习俗,竟然从来也没有完成过。
3 T+ [5 g: c" s: W( @9 c. b; O 但她还是决定让自己的儿子离开。由于担心当时只有13岁的儿子分不清方向,这个妈妈反复叮嘱:“军帽上有个太阳的是国军,有个星星的是八路,跟着军帽上有太阳的走,国军不回来,你就别回来。”
0 @, R% U% g% Q- U$ _ 时隔62年,高秉涵仍然能清晰地记得妈妈讲这句话时的模样。他还记得自己离开家时,外婆从树上摘下一颗咧嘴的石榴塞进他的手里。他坐上马车,使劲地啃了一口,可是再回头望时,马车转了一个弯,妈妈的身影消失了,只有飞扬的尘土。4 X4 V% C/ J* p: I) V- V
那是有关妈妈的最后记忆。+ V6 M+ H. R" s( b% P
在“流亡学校”度过短暂的时光后,他开始逃难,如同一条小尾巴似地紧紧跟着国民党部队。鞋底磨破了,找块破布将鞋帮绑一绑继续走,脚底板上先长了水泡,又长了血泡,最后全部磨破,硌脚的沙石路上,全是血淋淋的脚印,仍然要拼命地追赶部队。有时,他甚至在夜里撑着眼睛,不敢睡觉,生怕自己一旦睡着,就会错过不远处队伍的开拔时间。
6 X a$ F p q* } 大部分时候,他都在挨饿。偶尔军队停下来吃饭,也给他一份。更多的时候,他只有去捡上一拨慌张逃走的人们的剩饭。一群山猫大小的老鼠和他抢食,他便一只手挥舞着木棒让它们不敢近身,另一只手抓起剩饭狼吞虎咽。' I3 o. E" g1 M0 r$ R# o4 D
他常常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,直到在一间废弃书局散落一地的图书中,捡出了一本《中国分省地图》。从此之后,每走到一个地方,他就在地图上画一个圈,而这些圆圈连在一起,就是一幅逃难的路线图。
" T3 ]/ a+ U# J# y3 Z6 a3 p 现在再提起那条充满苦难的路,他整个人都沉浸在回忆之中,并重重地叹一口气,“逃难的故事,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!”
- p7 A; ?/ |; C, M. }3 X8 n; ~: m* W 一天傍晚,连续走了两天的高秉涵终于跟上了正在安营开饭的国军,炊事员大声喊:“一人一茶缸粥,别挤,都有饭。”但他身上只背着一副瘪瘪的包袱,没有茶缸,也没有碗。他连忙跑到附近的野地摘了张芭蕉叶,打算用做盛粥的器皿。
7 a9 B7 w: e& f0 H; v1 q3 G 可还没等他挤到粥锅旁边,前方有人大喊:“别吃了,共军追上来了!”那些士兵举起还没喝到嘴里的稀粥,又拼命地向前奔。高秉涵被挤在一群士兵之中,突然间他身后的士兵摔倒了,满茶缸滚烫的稀粥都泼在了他的腿上。
5 y$ y k6 F+ V7 y6 z 没有人理会这个在人群中疼得掉眼泪的小孩,就连他自己也顾不上“这点小伤”,只有逃,拼命地逃。2 ~9 B! X' g0 g# R
他用“肿得像冬瓜一样的两条腿”坚持行走了5天,直到感觉到自己的小腿一阵阵痒。坐在河岸上,撩起裤脚,那些烫伤的地方竟然生满了蠕动的蛆虫。这时,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,“小孩,你怎么了?”直到今天,他还记得那是一个“包上画着红十字”的人,长期逃亡的经验告诉他,“这是一个共产党”。* k4 |3 L0 j( f! I* o
“我那时很害怕。”老人回忆当时的情景,他甚至想立刻逃跑,但那人却打开了自己并不充实的急救包,先是帮他把表面上的蛆虫清理干净,再敷了点药,用纱布将腿紧紧地包扎。
7 Z! H( k \) U 直到那人离开,高秉涵都不敢出声,“我当时心想,难道共军里也有好人?”
@4 v" v% x; O1 c8 R1 O 只不过,这次治疗不算成功,没过几天,他的双腿就不停地流脓,纱布和新长出来的肉生在了一起,白色的纱布变成了散发着臭味的黄色的硬梆梆一团。这些伤口最终愈合,整整用了3年。, }4 ~( r& t$ I( F( u
在老人反复地讲述这些故事时,他总会卷起自己的裤脚,他的小腿上至今仍遍布着大块的黑色疤痕。由于这些疤痕,他一生都不敢穿短裤,也不敢进泳池。“这就是内战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,一辈子也去不掉。”
8 M9 Y0 `" H' V& n/ M1 @1 P6 |& r 最终,这个少年用了6个月,穿越6个省份,足足走了2000多里地,挤上了由厦门开往金门的最后一班船。6 F" L. a- X5 ~! a. J S
1 T- x' n% i' R- k) U; L* M) T 过了大海,再想回家可就不容易了
: i& h: E0 e, |0 N6 F9 \ 对于那些从各个不同港口逃到台湾的人来说,回家曾是他们最迫切的梦想。然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等到踏上故土与亲人团聚的时刻。其中有一个,甚至直接被高秉涵宣判死刑。
|% F3 i9 A# `! J1 X 1963年,高秉涵从台湾国防管理学院法律系毕业,被派往金门任审判员工作。“金门逃兵”成为他审理的第一个案子。
2 |; T } _+ l z C* |% D" g 那个士兵的家就在对岸厦门,他本是渔民,与偏瘫的妈妈相依为命,一次在给妈妈抓药的路上被强拉入伍,跟来台湾。有时天气晴朗,隔着这样一条并不宽的海峡,他甚至一眼就能看到家乡。但看得到,却回不去。
8 S- y; R, U8 _6 s 士兵决定利用自己的渔夫本领偷渡回家。他偷偷地搞到一个汽车轮胎,趁人不注意时坐轮胎下海,游了整整一夜。天快亮时,他到岸了。海水冲涩了他的眼睛,还来不及看清就举起手大喊:“我是从小金门逃过来的,没带武器!”$ _- ]' `: T& ?# R- r# _ r' R6 j8 b9 E
没想到,海水的流向就和历史一样,颠簸反复,终点总是难以预见。他游了一整夜,最终却游回了金门海岸。仅仅一个星期后,这个因“回家”而获罪的士兵就被处以极刑。
( M! q2 g3 E& G X8 o 那种即使拼掉性命也想要回家的心情,高秉涵很明白。为此,他常常回想,在那条与死尸为邻、和山猫大小的老鼠抢食的逃难路上,他曾经也有许多次机会,可以往相反的方向走。( P6 s: g+ L1 Y) [( l- X9 I! B
那时,他是多么地想念母亲,想家里的小狗“花脸儿”,想常常一起玩耍的小学同学“粪叉子”,想菏泽的烧饼,想极了。
* m8 N T0 C3 \7 Y1 B6 V" K 有一次,他眼看就要放弃了。在福建龙岩,他随国军部队一起住在白土镇,那时,他已经由一个小难民被收为学兵。收留高秉涵的主人家是一个平常不太讲话的福建女人,过了数日,她突然问这个流浪的孩子:“我是个寡妇,没有小孩,你就做我的儿子吧。”' @+ ?$ u- X/ C1 i' ^
那时,高秉涵已经听说队伍将要去台湾,尽管当时没有人能预言未来,但就连这个孩子也模糊地感觉到,“过了大海,再想回家可就不容易了”。
+ A1 B, f2 ~8 f2 f9 i 在部队离开白土镇的夜晚,这个想当妈妈的女人将他藏了起来。但没过几天,部队发现这个一路像影子一样跟着的小孩失踪了,断定是被寡妇“绑走了”,于是派来4名士兵,将他押回。% u) f" }( C$ e2 N, J8 U( }
一个小小的转折,却足以改变他的人生。
6 n! G9 q8 A& J9 @) ^! y$ h 最终他过了大海,去了台湾,在那里度过大半个人生,求学成家,先后成为法官和律师,并且最终也没能再见自己的妈妈一面。
8 q# G( M j9 M8 ]" q- Q 他曾经想过各种办法联系妈妈。1979年,大陆与台湾之间尚不能直接通信,他委托美国的同学帮忙寄出第一封家书。他不知道自己的村子是否仍在,也不知道该如何填写地址,便只好写下“山东菏泽市西北35里地处高庄”,收信人则是妈妈“宋书玉”。9 V' }+ `; Z1 a. a* B. u
在那封并不长的信中,他这样写道:“我之因此要艰苦奋斗地活下去,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我娘一面,绝不会像大姐秉洁、三姐秉浩一样,在抗日战争爆发时,就生死不明……娘,我会活着回来。”
- e7 j/ X) {' Z( d/ {$ L. l' b 他不知道,在海峡这头,杳无音信的两个姐姐实际上是从国民党家庭出走后投奔延安,成了共产党的干部,直到他踏上逃难路的那年才第一次回家。
; X8 h$ u. e4 ~! w8 @9 | n$ v 年迈的妈妈找回了女儿们,却失去了儿子的音讯,等待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。就在这封信辗转寄达的一年前,宋书玉逝世于吉林辽源,她的晚年和小儿子住在一起。两个女儿,分别安家在广州和沈阳。
/ Y r, S7 q: _& t 说起这些,60多岁的弟弟高秉涛哭得像个孩子,“就差13个月,我妈妈就能知道她的大儿子去了台湾,没有死。”& ^( n' N9 ]$ H
弟弟告诉高秉涵,对一辈子盼着儿子回家的老妈妈来说,儿子是年夜饭时桌上的一副碗筷,她总要为他夹一块肉、夹一口菜;儿子还是一件小时穿过的棉褂,一直被母亲藏在枕头下面,从菏泽一路向北带到辽源,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分钟。
" p! d2 a* _' I! s2 k- A2 M 这不是讲的故事,是生命写成的故事 ?% @, A9 W. U' V
曾有一段时间,高秉涵绝望地认为,“就算两岸开放,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,我和母亲一个地上、一个地下,永远也见不到了”。* j* U5 E& i0 ]" d, R! m
但在他心中还有与妈妈同等重要的念想。有时,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儿女解释,菏泽,这个被切断和隔绝了几十年的地方,这个被叫做“故乡”的地方,对自己和同乡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。他反复地讲述着一些故事,关于童年和乡土。偶尔,年轻的孩子们会不耐烦地打断他,“父亲,不用再讲了,那些故事我们简直都背得下来。”
: _6 h7 O" `" I 他也不知道,自己还有多少年时间可以回到家为父母扫墓,看看田里生长的豆子和玉米。那些一路经历着无数生死诀别到达台湾的人,正在老去、死亡。往年,他组织的回乡团里总有几十个团友,而今年,却只剩3人。( I: r6 e; `' H9 ~- f9 U4 X; y
“也许我们一走,这种感情就会断掉。”高秉涵有些悲观地说。他为孙女起名“佑菏”。“菏”,那是一个在儿媳看来“太不好念”、办理户籍的小姐甚至从来没见过的字。但老人坚持,这就是孙女不可替代的名字。1 e; V) P1 C6 T, h
“保佑菏泽,保佑菏泽。”他喃喃地念道。& E5 o3 q% R1 H8 F' W4 }
他已为自己安排好,“假设我死了,骨灰一半留在台湾陪太太,另一半,一定要回到菏泽。”想着想着,老人不由得微笑了一下,“等我回去的时候,一定有整排老乡在下面列队欢迎我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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